引言

上个月，几家网上店铺发布的儿童内衣广告图片被网友质疑是儿童软色情：照片里的儿童模特穿着内衣内裤，摆出成年内衣模特的姿势，有些照片甚至勾勒出了男童女童的生殖器官轮廓。红星新闻、光明网等纷纷发文严厉批评。[1]目前，商家已经下架了被质疑的图片。

这已经不是儿童软色情第一次引起舆论关注了。今年1月，有媒体曝光在某APP里，一些幼童的照片上被添加了带有性暗示和性挑逗性的文字，做成“软色情表情包”进行传播。这些儿童软色情表情包被明码标价随意买卖，并在多个平台传播。这种将与性有关的内容加诸儿童身上，打着色情擦边球，用儿童来博取眼球和吸引流量的做法再一次触碰了道德和法律的底线，引发了公众的反感和抵制。

一、何为“儿童软色情”？

儿童软色情[1]（soft-corechildpornography）是相对于儿童色情制品、淫秽物品等“硬色情”而言的，泛指那些虽不属于“儿童色情制品”范围，但与性内容相关的，以儿童为对象且具有强烈性挑逗和性暗示意味的图片、视频、书籍等制品。关于儿童色情制品，全球已经有180多个国家立法将制作、传播儿童色情制品等行为作为犯罪进行打击。[2]因此，其范围界定也性对比较明确。《<儿童权利公约>关于买卖儿童、儿童卖淫和儿童色情制品问题的任择议定书》（OPSC）、《欧洲委员会网络犯罪公约》（又称《布达佩斯公约》）、《欧洲委员会保护儿童免受性剥削和性虐待公约》（又称《兰萨罗特公约》）等国际或区域性公约以及大多数国家的刑事立法在定义中主要将“儿童色情制品”主要分为两类，一是表现儿童正在进行真实或模拟的直露性活动的制品；二是主要出于性目的，对儿童性器官进行展示的制品。其中，“儿童”既可以是真实的个人，也可以是电脑合成或模拟的人，还可以是虽已成年，但看上去像儿童的人。因此，那些不属于上述儿童色情制品范围之内的，即“儿童摆出非直露的性姿势或从事非直露的性行为，或者没有集中展现儿童的性器官(例如，生殖器被某种形式的衣物遮盖)，但具有强烈性暗示和性挑逗意味，旨在满足性目的的材料”则可以被归为“儿童软色情”。

在国际语境中，“soft-corechildpornography”（儿童软色情）一词与“childerotica”（儿童情色）一词在范围上具有极大的重合性和一致性。“childerotica”一词由肯尼思·V·兰宁（KennethV.Lanning）于1980年代初所创，用于代指任何用于个人性目的，但并非色情制品的儿童相关材料。[3]由于其定义取决于观者的主观性刺激感受，故其界线比起儿童色情（以有没描述性行为等客观因素界定）更为模糊和宽泛。[4]

一些带有明显性暗示，又缺乏严肃的科学或艺术价值的儿童软色情制品，因为与典型的淫秽物品不同，有时候得以绕过审查在互联网上出现，但依然会引起公众的强烈不适。实际上，这种软色情制品可能对儿童造成很大的危害；而我们对此的认识和准备不足，将会让这一灰色市场对儿童权利产生隐秘的威胁。

二、儿童软色情的危害：

从“性化”儿童到对儿童的剥削与侵害

01被盗走的“纯真童年”：软色情对儿童的性化

“性化”又称“性征化”（sexualize），是指使某一人或事物具有性的特征或品质，或意识到性的存在，[5]特别是在男女关系方面。根据美国心理学协会的说法，当“个人被视为性对象，并就其身体特征和性感方面被评价”时，就是对她/他的性化。[6]

儿童软色情是一种对儿童的性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违背儿童真实意愿，使其成为性的客体或对象，用于激起某些人对儿童的性偏好，或满足其制作者或观看者的性欲望。如在上文儿童内衣模特的广告中，儿童被要求摆出极具性意味的姿势或表情，或者着重突出儿童的隐私部位，让人产生不恰当的性幻想，远远超出了正常服饰模特应当传达的信息。这种将儿童性化的做法伤害的不仅仅照片中的儿童，而是作为一个群体的儿童。

首先，性化儿童会影响儿童的“三观”，导致儿童性早熟。孩子们经常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们扮演着成年人的角色，有的喜欢穿上妈妈的高跟鞋玩耍，有的梦想成为警察，这是他们发展的一个正常和健康的部分。然而，大众传媒中充斥的将儿童性化的现象却让儿童对成人世界的幻想转向了另一面，在那里他们把自己看成成人，而不是把自己看成假装成人的儿童。[7]因其生长发育尚不成熟，儿童对很多事物都缺乏独立的理解力和判断力，尤其是与性相关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儿童贸然进入成人与性的世界是十分危险的。一位澳大利亚的教师观察到布拉茨娃娃（Bratzdolls）改变了小女孩玩娃娃的方式：“她们不再扮演母亲，不再以那种养育的方式照顾和玩弄她们的娃娃。当她们和娃娃一起玩的时候，她们就成了娃娃中的一员”。[8]询问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是否有男朋友或女朋友的做法也越来越常见。2012年，美国一项研究发现，6-9岁的女孩普遍存在自我性化现象。她们绝大多数选择了性化的玩偶，而不是非性化的玩偶，作为她们“理想的自我”的象征。[9]

其次，性化儿童会助长成人对儿童的性幻想，“鼓舞”性侵者癖好，并使得打击儿童色情制品市场更加困难，进一步滋生容忍“性化儿童”的文化。儿童软色情的大量存在和广泛传播会让社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对儿童有“性趣”是一种正常的现象，而非社会禁忌，“鼓励”性侵害者与儿童进行性接触。此外，非法谋利者为了逃避受到儿童色情制品相关的犯罪的严厉处罚，使得执法机关打击“儿童色情制品”更加困难；[10]把性感、撩人这种字眼用在儿童身上或者将儿童作为性幻想的对象不但会降低社会对“儿童”这个整体的评价，还会产生一种极大的副作用，即使得将儿童视为诱人或性感“尤物”这种做法越来越被公众接受。[11]这使得人们更加难以建立健康的性关系且易滋生性别歧视。将儿童“性化”还会助长对儿童的性暴力和性虐待。据统计，每4个女孩中就有1个女孩，每6个男孩中就有1个男孩在童年时期受到性虐待"。[12]

对于儿童来说，一旦成为被围观、窥探、意淫的客体，其权利就很难得到应有的保证。更为糟糕的是，面对自己权利的失落，儿童处于一个被动的，甚至完全失语、无法反抗的状态。在许多软色情制品中，儿童的面部并没有被打码。这些材料借助网络平台快速传播，且很难被彻底删除，有时候发布者已经不再是原始的创作者了。即便图片或视频的发布者是儿童自己，但儿童也可能很快失去对这些材料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儿童的隐私、个人信息、安全等都会受到威胁。

02从软色情到性侵害，从线上到线下的性犯罪链条

打着擦边球的软色情虽然在制作过程中不一定会对儿童造成直接的身体伤害，但它仍然具有众多潜在的风险，如常常会导向更为淫秽的儿童色情制品、更为严重的儿童性侵犯罪。而且，即便是当初的“制作”行为不构成犯罪，但当这些软色情制品被分享并最终在色情网站或恋童癖网站/论坛上传播时，儿童则沦为性犯罪的受害者。2018年的“福利姬”事件就是最好的说明。“福利姬”是指那些穿上动漫服饰模仿二次元人物，通过售卖照片和视频来赚取钱财的女孩。她们通过微博、淘宝买家秀、QQ、贴吧、App软件等网络平台，发布衣着暴露、姿势挑逗的图片或视频。这种行为被称为“引流”，目的是吸引围观者购买明码标价的更为裸露和大尺度的色情制品。付费购买这些福利的人被称为“金主”，而其购买行为则被称为“投食”。

软色情还会导向线下的性行为，相关的线下性交易链甚至可能非常完整，牵涉性剥削实施者、未成年女孩和中介多方。未成年女孩踏上“福利姬”这条路，有的是因为对原生家庭的不满与孤独，有的则是出于对性的好奇或对金钱的渴望，想着“赚够钱就退圈”。然而，未成年女孩并不能完全认识到这种选择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危险，也并不明白退出并没有那么容易。有的人会不断骚扰、人肉女孩，用曝光来要挟女孩继续提供色情制品或进行线下的性行为。微博@二次元援助bot上，偶尔会出现这些女孩的投稿求助——“金主拿个人信息威胁我怎么办？”在国际儿童保护组织ECPAT出版的术语指南中，这种要挟儿童的行为被称为“性勒索”。[13]

去年，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发出了一篇名为「福利姬，在暗处售卖自己」的报道。在这篇报道中，有的女孩说自己在线下被人认出，险些被带走强暴；也有的女孩因为说出了自己的家庭住址，被人闯进租处实施了性暴力，录下视频传播到网上，女孩因此患上重度抑郁。2019年，一名未成年女孩裸露身体等大尺度视频在境内外色情制品网络上流传。随后，这位网名叫“浆果儿”的16岁女孩遭到人肉和网络暴力。因不堪羞辱，女孩最终选择了报警。警方介入调查后发现，女孩是被西安一名摄影师诱骗、胁迫拍摄照片及视频，该摄影师是一名惯犯，早在2017年，就以此手段牟利，浆果儿只是受害者之一。[14]

引诱或强迫儿童拍摄色情制品、进行性行为，为儿童自己或他人换取金钱等利益的行为，无论儿童是否自愿，都是一种对儿童的性剥削，是在滥用相对于儿童的强势或权威地位。从儿童软色情到性勒索、性侵害，这一性剥削链条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畅通和快速。儿童软色情，就是深渊的入口。根据相关调查和法院裁判，有的儿童软色情网络平台是有意被用来引流，规避网络审查，为更严重的儿童性剥削和性侵害做“掩护”。[15]

03吸睛与变现的背后，被消费和被剥削的儿童

儿童软色情制品对儿童造成的剥削，并不仅仅体现为性剥削，同时也包括对儿童的经济剥削，即利用儿童来谋取经济利益。在不同平台上，利用儿童软色情来吸睛和牟利的各种产业不一而足。深燃财经的记者发现，有的是售卖更多的儿童软色情表情包，有的则是发布儿童热舞或JK服饰视频，来给自己的吃播账号或服装店铺引流。有一个名为“丸子”的账号，经常发布婴幼儿软色情表情包等，还称“想要表情包的可以加入我的朋友圈”，并留下了自己的微信账号。记者添加后发现，其主要目的是为自己占卜运势、教人复合挽回等业务进行引流。

这些软色情制品，有的是用ps技术对网络图片进行加工而得来的，有的则直接出自孩子的家长之手。这些家长将孩子打造成童模，接广告拍摄业务，以此牟利。深燃记者看到一名用户会发布一些孩子在床上摆出成熟姿势的照片，而用户简介则写着“专业小麻豆接拍、有合作拍摄的请私信”。记者联系上这名用户后，对方自称孩子的妈妈，而孩子从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和服装店铺签约。那时候幼儿园“基本不上，都是在拍照”，而现在因为孩子上小学了，就用周六和周日在拍摄。[16]

为了经济利益而强迫和剥削儿童，使他们做出破坏自己认知的行为，是对儿童权利的最严重的侵害之一。利用儿童软色情制品实现引流和牟利的做法，是对儿童个人信息的滥用，也迫使很多儿童牺牲了休息、接受教育的正当权益，这种消费儿童的做法不能被容忍。

图/电影MyLittlePrincess（2011）海报。该电影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讲述一位摄影师为了出名，以女儿为拍摄模特，因逼迫女儿拍照导致女儿精神崩溃的故事。

三、儿童软色情的多维打击

一切形式的对儿童的性剥削和性虐待都应当是被禁止的。《儿童权利公约》第34条规定，缔约国承担保护儿童免遭一切形式的性剥削和性侵犯之害，为此目的，缔约国尤应采取一切适当的国家、双边和多边措施，以防止：(a)引诱或强迫儿童从事任何非法的性活动；(b)利用儿童卖淫或从事其他非法的性行为；(c)利用儿童进行淫秽表演和充当淫秽题材。正如上文所说，软色情制品使儿童成为了一种淫秽题材，并可能最终导向卖淫、性侵等犯罪，必须被严肃对待。

尽管如此，对于儿童软色情的合法性及其应对，目前国际社会尚无统一的做法，也没有形成针对“儿童色情制品”的共识。但是，在数字时代，各种儿童软色情一旦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其危害性并不一定亚于儿童色情制品给儿童带来的伤害。为应对这个问题，很多国家也做出了不同形式的立法或执法尝试，此处简单介绍几种：

01刑事立法：扩大儿童色情制品范畴，纳入“性摆拍”类儿童软色情，进行刑事打击

尽管很多国家刑事法律中的“儿童色情制品”还局限在“描绘儿童从事直露性行为或出于性目的对儿童的性器官的展示”，有些国家和地区已经扩大了其刑事法律中的儿童色情制品的定义，将那些具有明显性挑逗和性暗示意味的儿童“性摆拍”（sexualposing）纳入其中。

例如，南非2007年第32号《刑法（性犯罪及其相关事项）修正案》（No.32of2007:CriminalLaw(SexualOffencesandRelatedMatters)AmendmentAct,2007）中第一条第一款中对儿童色情制品的定义就包含：“（h）描绘或展示儿童从事性暗示或淫秽行为的影像；（i）结合当时情境，是以一种侵犯或冒犯儿童性完整的方式，展示或描绘儿童的身体的影像，且无论该影像是否旨在激发情欲或者美感。”澳大利亚《刑法典》第473（1）条，在儿童色情制品的定义中使用了“具有性意味的姿势”一词，将那些让儿童摆出具有性挑逗和性暗示意味的姿势的制品纳入儿童色情制品范围内，按照犯罪进行打击。2017年，美国新泽西州通过一项立法，修正了“儿童色情制品或描绘儿童性剥削或性虐待的制品”的定义，将持有和传播描绘“近乎裸体的、带有性暗示的摆拍以及不恰当地将儿童性化”的儿童软色情纳入儿童色情制品范畴。根据该修正案，制作、传播、获取或者持有那些“即便儿童穿着衣服，但其明显意图是引起对儿童的淫欲或是为了满足性欲望”的图片将构成犯罪。该法出台后不久，一个名为AnthonyDomenick男青年就因持有法律禁止的“软色情”而被起诉，可能面临十年以上的刑期。[17]除了新泽西州外，马里兰州、西弗吉尼亚等州的法律在近几年也进行了类似修改。西弗尼亚州州法典61-8C-3a于今年2月18日正式生效，该条是专门关于儿童软色情及其刑罚的规定。根据该条的规定，任何18岁以上的成年人故意生产、持有、展示或者传播以可视化方式描绘儿童仅着部分衣物的，且该可视化描绘：（1）与向公众出售合法产品无关；（2）被用于淫秽目的，则构成轻罪。一旦犯罪成立，将被判处1年以下监禁刑，或单处或并处1千美元以下罚金。[18]

从以上这些法律规定可以看出，将软色情作为犯罪处理，法律关注的不是被描绘的儿童的裸露程度如何，而是行为本身对儿童的性化以及对儿童性完整（sexualintegrity）的侵犯。

02行政执法：以打击儿童色情制品的态度处罚各类儿童软色情

虽然OPSC、《布达佩斯公约》、《兰萨罗特公约》等主要的国际或区域性公约，均未将“表现儿童（半）裸体或色情姿势且没有直露的性活动，但直接或间接地将儿童性化的儿童软色情（childerotica）或其他性化儿童的影像”[19]纳入“儿童色情制品”的范畴，而且在许多国家这些图像也仍然合法。[20]但是，一些执法层面的做法和努力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种法律真空。例如，英国儿童剥削和线上保护中心(CEOP)，如今已经将儿童软色情纳入到儿童性虐待的制品范围之中。[21]CEOP提出区分儿童性虐待严重程度的5个标准，从轻到重依次为：(一)裸体或色情姿势，但没有性活动；(二)儿童之间的性活动，或儿童单独自慰；(三)成人与儿童之间的非插入性活动；(四)儿童与成人之间的插入性活动；(五)虐待狂或兽交。[22]其中，“色情姿势”被视为儿童性虐待的一种形式。

针对打色情擦边球的儿童软色情，我国也出台了多项行政法规和措施予以打击。如颁布《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管理规定》和《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等法规加强内容审核要求。在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2019年1月10日颁布的《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标准细则》中将“聚焦走光、偷拍、凸点，渲染恋足、原味丝袜等性癖好、有明显的性挑逗、性骚扰、性侮辱或类似效果的画面、台词、仅用肢体掩盖或用很小的遮盖物掩盖人体隐秘部位及衣着过分暴露的、以隐晦、低俗的语言表达使人产生性行为和性器官联想的内容”等涉及软色情内容纳入审核标准。此外，网信办、“扫黄打非”办公室等部门多次开展未成年人净网行动。例如，今年3月19日，网信办发出“新风2021”行动通知，希望“努力实现保护未成年人氛围更加浓厚、网络空间持续清朗”的工作目标，其中包括了对软色情的打击—“严肃处置人物衣着暴露、以打“擦边球”为噱头的网络游戏……开展弹窗广告专项整治，加大对低俗、‘软色情’弹窗广告的处罚力度，追查淫秽色情网站等非法弹窗广告源头。”

03司法上：作为构成儿童色情制品犯罪的补强证据

在美国，在儿童色情制品犯罪的刑事程序中，儿童软色情可以被用作补强证据。补强证据是指用以确认或证明另一主要证据事实的真实性，以补充增强其证明力的证据，又称为“佐证”或“旁证”。英美国家的庭审中，由陪审团认定事实，一般要求有佐证。在有些情况下则要求必须有另一证据作为补强证据，才能证明案件事实的存在。虽然上述新泽西等州已经修改了州立法，但在联邦层面，根据《美国联邦法典》的规定，儿童软色情尚不属于色情制品的范围。软色情虽然不能直接构成犯罪，但可以作为被告人构成儿童色情制品相关犯罪的补强证据。原因在于，根据司法实践，大多数收集儿童软色情的人都觉得儿童对他们有性方面的吸引力，持有儿童色情制品的人也“极有可能持有合法的儿童软色情，并加入一些迎合其对儿童的性偏好的在线论坛，从而在社区内获得一种被接受和认可的感觉。[23]在美国诉考德威尔案中（UnitedStatesv.Caldwell），[24]美国联邦第六巡回上诉法院认为儿童软色情可以视为意图持有儿童色情的证据。儿童软色情为被告人对儿童有性兴趣提供了证据，而从儿童软色情的总量可推测，被告较有可能认知到儿童色情的存在。[25]同样，在美国诉沃斯伯勒案（UnitedStatesv.Vosburgh）中，美国联邦第三巡回上诉法院把46张身穿泳装的青春期女孩的非色情图片，和30张13岁少女萝莉的照片，视为被告在明知的情况下持有儿童色情制品的证据，因为这显示了被告对儿童有性兴趣。[26]

四、治理儿童软色情的几点建议

不论儿童软色情是否构成儿童色情制品，都是对儿童性完整性的侵犯，同时也涉及对儿童隐私权、名誉权、个人信息等人格权益的严重侵犯。而且当软色情材料再互联网上被分享、转发，并最终在色情网站或恋童癖网站/论坛上传播时，儿童则沦为性犯罪的受害者。因此从落实《儿童权利公约》以及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等法律法规，保障儿童权利的角度出发，对儿童软色情应当采取“零容忍态度”，从立法、执法、司法等角度，联合各个利益相关方共同发力，为儿童创造一个健康、友好的生活环境。为此，本文提出以下几点意见：

01对我国刑法中规定的“淫秽物品”适当做扩大解释，将“性摆拍”纳入淫秽物品范畴

根据我国刑法及相关司法解释的规定，淫秽物品的范围是指具体描绘性行为或者露骨宣扬色情的诲淫性的书刊、影片、录像带、录音带、图片及其他淫秽物品。其中，其他淫秽物品，包括具体描绘性行为或者露骨宣扬色情的诲淫性的视频文件、音频文件、电子刊物、图片、文章、短信息等互联网、移动通讯终端电子信息和声讯台语音信息。[27]其中“具体描绘性行为”的含义是指较详尽、具体地描写性行为的过程及其心理感受…而“露骨宣扬色情”则是指公然地、不加掩饰地宣扬色情淫荡形象，着力表现人体生殖器官，挑动人们的性欲，足以导致人的腐化堕落的具有刺激、挑逗性的文字和画面。[28]

以上是对普通淫秽物品的规定和解释，但是从保障儿童权利角度来说，存在两个明显问题，第一，没有专门就儿童色情（淫秽物品）进行规定，第二，只从物品本身的淫秽性、有害性的角度进行描述，而非从淫秽物品中所描绘的对象（或受害人）权益受侵害的角度出发。与成年人淫秽物品相关的犯罪不同，针对儿童淫秽物品的犯罪主要侵犯的法益应当是儿童的性自主权和性利益，这也是为什么在德国、英国、澳大利亚、美国等多数国家的刑事法律中，都将儿童色情制品犯罪作为针对儿童的性犯罪处理，而不是仅仅作为“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类犯罪。

在我国儿童色情制品犯罪仍作为“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类犯罪的前提情况下，除了采取现有的“从重处罚”及降低构成犯罪的数量要求等措施外，还应适当降低“未成年人淫秽物品”的认定标准，将那些严重侵害儿童的性完整，将儿童性化、物化的，具有明显性暗示和性挑逗意味，旨在激起观看者对儿童的性幻想或者性满足的软色情纳入色情制品的范围。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让儿童做出各种性姿势的性摆拍。将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以儿童为内容和对象的此类软色情作为犯罪处理，此处的儿童除了真实的儿童，还应包括虚拟的或电脑合成的儿童形象，以及成年人扮演的儿童。

02加强对童模产业的管理，杜绝对儿童的商业性剥削

随着电商经济的发展，以及各种电商平台的涌现，“童模”行业也在迅速扩张。其中，上海、广州、杭州最为火爆，甚至还开设有童模经纪公司。而且，各种短视频APP的快速普及，一下催生了这个行业的迅速发展。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可以通过拍摄日常生活中的视频吸引粉丝，继而拿着粉丝规模去跟淘宝童装店铺谈合作。[29]但是，目前对童模行业的管理还不完善，《广告法》、《劳动法》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中的规定不足以规范行业现状。近年来，童模行业爆出多起侵犯儿童权益的案件。前有“3岁童模妞妞”事件，现又出现童模软色情，再一次暴露了童模行业的乱象。童模行业涉及性化儿童以及软色情已经不是一件新鲜事了。2011年法国时尚杂志《时尚巴黎》（VogueParis）就因为其杂志中广告中儿童装扮过于性感，被指责性化儿童，而陷入丑闻。[30]另外，著名时尚品牌MarcJacobs和MiuMiu根据来源于《洛丽塔神话》中的灵感分别拍摄的“范宁姐妹”[31]和女演员MiaGoth的照片也因为过度性化未成年人而引发了对著名品牌和媒体使用童模的关注。[32]

图/西班牙版巴黎世家(左)、MiuMiu的Instagram账号(右)

针对童模行业中的儿童软色情以及其他侵犯儿童权益的现象，建议从以下几个方面加强管理。首先，完善童模活动的相关政策和法规，提供政策和法律依据。例如，“妞妞事件”后浙江省杭州市滨江区人民检察院会签《关于规范童模活动保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意见》。意见明确了童模活动范围，对活动场所、内容、强度等作出详细规定。例如，不得让儿童穿戴有违公序良俗的服饰进行拍摄，不得因童模活动使儿童辍学或变相辍学等。意见要求相关职能部门定期检查，发现问题及时进行干预。必要时，检察机关可通过公益诉讼等形式对童模进行司法保护；[33]其次，加强对购买童模拍摄服务的广告公司、经纪公司、店家等相关主体的管理，设置一定的准入门槛和经营范围限制，并规范拍摄行为和场所，例如拍摄内容、拍摄工作强度和时间等；[34]再次，严格限制广告中儿童的“裸露”程度，内衣裤等产品不得使用真人儿童或高仿儿童人偶，不得让儿童穿着暴露的服饰并摆出有性暗示的姿势。

03加强对未成年人及其监护人的网络保护和预防性侵害教育

纵然很多儿童色情制品或软色情是在儿童被胁迫、欺骗等非自愿的情况下由他人制作的，但我们也应当意识到有相当大一部分的色情制品或儿童软色情实际上是由儿童自己或其监护人、家庭成员制作并传播的。国际刑警组织和ECPAT（国际反对儿童性剥削组织）的报告显示：儿童或青年人自制的性材料越来越普遍，在已经识别出来的儿童性虐待或性剥削案件中的比例越来越高。美国国家失踪和受剥削儿童中心举报电话接报数据显示，在1048张已被识别的儿童色情制品中，9%属于自制内容。在Quayle、Svedin和Jonsson的报告中，在已确定的英国儿童色情制品案例中，44.3%是自制的，其中34.4%是在强迫关系中制作的，9.9%是在非强迫关系中制作的。[35]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经常遇到家长在朋友圈等社交媒体上“晒娃”的现象。也许在家长看来，发布孩子“露点”或“摆拍”的照片是出于好玩，无伤大雅。但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做成色情表情包或者传播到恋童癖网络，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将是无法估计且不可撤回的。因此，学校、儿童保护机构、网络服务提供者等主体应加强对未成年人及其监护人的网络保护和预防性侵害教育，让其了解网络世界中的风险和危害，树立安全意识，掌握规避风险的技能和知识。

04强化网络服务提供者对软色情的发现和处理，营造清朗网络空间。

网络是各类软色情传播的主要途径，这也为网络服务提供者提出了更高的安全保障要求。因为处于法律和文化的灰色地带，儿童软色情更容易借助互联网大量存在和被广泛传播。在上述深燃的报道中，那些儿童热舞的视频下方常常有不堪入目的评论，而发布者为了引流，对这些露骨的评论视而不见，甚至回复“谢谢支持”。[36]2019年，一位博主发现YouTube的算法会主动推荐儿童软色情视频。当用户观看了两个成年女性的比基尼试穿视频以后，YouTube就开始自动推荐一系列儿童穿着暴露、姿势挑逗的视频，仿佛一个“恋童黑洞”，用算法将用户吸进一个个儿童软色情视频中。视频的评论区里则满是淫秽言论，还有人写出最“刺激”的片段所在的时间点。[37]而早在2017年，BBC、纽约时报就曾指出YouTube上有关儿童的视频下方出现了大量淫秽评论，即便被用户举报，也没有被及时删除。[38]

今年6月1日即将生效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以及上文提到的《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管理规定》和《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都对网络服务提供者提出了相应的“安全管理”要求和义务，如加强内容审核、发现侵害儿童权利的内容要及时采取措施、建立有效投诉举报机制等。

　　2020年，在我国儿童保护历史上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年，除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修订之外，还迎来了在儿童保护领域众多关键制度和机制的落地，为我国的儿童保护工作打下了更坚实的基础。在儿童保护新的纪元里，我们的儿童有权利在没有复杂的“成人世界的内容”强加给他们的情况下长大，有权利拥有纯真且美好的童年。

引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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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术语说明，儿童色情制品一词因为有对儿童污名化之嫌，而且不能准确传达该类现象是对儿童的性剥削和性虐待之本质，故国际社会越来越多地主张使用“儿童性剥削和性虐待制品”替代。但目前，在大多数的司法语境中，依然使用儿童色情制品一词，故为便于读者理解仍在文中使用。

[2]InternationalCenterforMissingandExploitedChildren,ChildSexualAbuseMaterial:ModelLegislation&GlobalReview,9thedition,2018.

[3]Lanning,KennethV.ChildMolesters:ABehavioralAnalysis4thed(PDF)86.NationalCenterforMissingandExploitedChildren:85–95.2001[2010-06-09].

[4]Stapleton,Adam.Allseizuresgreatandsmall:ReadingcontentiousimagesofminorsinJapanandAustralia.MarkMcLelland(编).TheEndofCoolJapan,Ethical,Legal,andCulturalChallengestoJapanesePopularCulture.Routledge.2016:150–178.ISBN9781317269366.注：鉴于“软色情”一词在词义上更容易与“儿童色情制品”相区分，故文中统一使用“儿童软色情”一词。

[5]Staffwriter."Sexualization(definition)".CollinsEnglishDictionary.Retrieved30September2013

[6]Dewar,Gwen(October2012)."Thesexualizationofgirls:Isthepopularcultureharmingourkids?".parentingscience.com.ParentingScience.

[7]Sexualizationofchildren,whatyouneedtoknow.https://www.sarmy.org.au/Global/SArmy/Social/justsalvos/Documents/Women%20and%20Children/infoBook.pdf

[8]MaggieHamilton,What’sHappeningtoOurGirls?,p18.RushandLaNauze,2006,1.5GlenCupit,‘Bratz,BrittneyandBralettes’lecture

[9]Starr,Christine;Ferguson,Gail(October2012)."Sexydolls,sexygrade-schoolers?Media&maternalinfluencesonyounggirls'self-sexualization".SexRoles.67(7–8):463–476.doi:10.1007/s11199-012-0183-x.S2CID144196586.

[10]ECPATInternational,“ProtectionandtheOPSC:JustifyingGoodPracticeLawstoProtectChildrenfromSexualExploitation”,JournalSeriesNo.2,2012http://www.ecpat.net/sites/default/files/ecpat_journal_apr2012_final.pdf

[11]JeanKilbourne(writer/presenter),SutJhally(director)andDavidRabinovitz(2010).KillingUsSoftly4:Advertising'sImageofWomen(Video).Northampton,Massachusetts:MediaEducationFoundation.Retrieved30December2015.

[12]JeanKilbourne(writer/presenter),SutJhally(director)andDavidRabinovitz(2010).KillingUsSoftly4:Advertising'sImageofWomen(Video).Northampton,Massachusetts:MediaEducationFoundation.Retrieved30December2015.

[13]ECPAT,《保护儿童免受性剥削与性虐待术语指南》，p.52。

[14]福利姬，在暗处售卖自己https://mp.weixin.qq.com/s/9oQknG2YrQQbqX6AlcVL3A

[15]See,forinstance.“OperationKoala”,whichinvolved19countries:http://www.eurojust.europa.eu/press/pressreleases/pages/2007/2007-11-05.aspx

[16]儿童软色情黑产调查：花488元进群看未成年人线下"价格私约"。http://finance.sina.com.cn/consume/puguangtai/2021-01-18/doc-ikftpnnx8829331.shtml?wm=3049_0015amp

[17]NorthJerseymanmaybefirstchargedunderstate'snew'childerotica'law.https://www.nj.com/news/2018/03/north_jersey_man_may_be_first_charged_under_states_new_child_erotica_law.html

[18]W.Va.Code§61-8C-3a

[19]Formoreontheconceptofchilderotica,itisrecommendedtoreadSavetheChildren,“ImagesintheGreyArea:HowChildrenAreLegallyExploitedasSexObjectsontheInternet”,March2014http://www.savethechildren.dk/Report-Child-Abuse.aspx?ID=435

[20]Althoughthereareexceptions:SouthAfrica’sSexualOffencesandRelatedMatters,AmendmentAct32of2007,Article1(1)(l)referstoimagesshowingordescribingthebodyofsuchpersoninamannerorcircumstanceswhich,withinthecontext,violateoroffendthesexualintegrityofthatperson;Australia’sCriminalCode,Article473(1)usestheterm“sexualpose”inthedefinitionofchildpornography.

[21]CEOP,“ThreatAssessmentofChildSexualExploitationandAbuse,”June2013,p.22.http://ceop.police.uk/Documents/ceopdocs/CEOP_TACSEA2013_240613%20FINAL.pdfThescalesofchildsexualabuseconsideredare(i)nudityoreroticposingwithnosexualactivity;(ii)sexualactivitybetweenchildren,orsolomasturbationofachild;(iii)non-penetrativesexualactivitybetweenadult(s)andchild(ren);(iv)penetrativesexualactivitybetweenchild(ren)andadult(s);(v)sadismorbestiality.

[22]CEOP,“ThreatAssessmentofChildSexualExploitationandAbuse,”June2013,p.22.http://ceop.police.uk/Documents/ceopdocs/CEOP_TACSEA2013_240613%20FINAL.pdf

[23]https://www.philadelphiacriminallawyers.pro/child-erotica-does-not-constitute-probable-cause-for-child-pornography/

[24]1999WL238655,No.97-5618(6thCir.Apr.13,1999)

[25]Stephan,S.A.Ensuringconvictionsthroughsuccessfulsearchwarrants.UnitedStatesAttorneys'Bulletin.2006,54(7):19–23.

[26]Seehttps://openjurist.org/859/f2d/1195/united-states-v-dornhofer

[27]《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六十七条，《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利用互联网、移动通讯终端、声讯台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电子信息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法释〔2004〕11号）第9条。

[28]中国人大网，如何掌握淫秽物品的范围，http://www.npc.gov.cn/npc/c2375/200204/80d8a0a489a640299c578a70a04a5843.shtml，访问日期2021年3月24日。

[29]南都社论：整治童模乱象，需要法律和行业兜底，来源：南方都市报，2019年04月13日版次：AA02

[30]PeriodistaDigital(2011).Vogueprovokesscandalwitheditorialofgirlsdressedupandmakeupinasexyway.Retrievedfrom:http://goo.gl/dF6RBj

[31]美国女演员ElleFanningandDakotaFanning，二人均曾是童星。

[32]THESEXUALIZATIONOFCHILDRENTHROUGHADVERTISING,FASHIONBRANDSANDMEDIA，CarmenLlovetRodríguez,MónicaDíaz-BustamanteVentisca,BeatrizPatiñoAlves，PrismaSocial2016,(1)

[33]最高检:给童模穿上“法律保护服”，新华每日电讯2版，http://www.xinhuanet.com/mrdx/2019-05/28/c_138095835.htm，访问日期2021年3月24日。

[34]陆阳，关于整顿童模行业完善法律规范的建议，http://www.shzgh.org/n2967/n2969/n3060/u1ai1908115.html，访问日期2021年3月24日。

[35]Interpol,ECPAT,Towardsaglobalindicatoronunidentifiedvictimsinchildsexualexploitationmaterial,TechnicalReport,2018.https://www.ecpat.org/wp-content/uploads/2018/02/Technical-Report-TOWARDS-A-GLOBAL-INDICATOR-ON-UNIDENTIFIED-VICTIMS-IN-CHILD-SEXUAL-EXPLOITATION-MATERIAL.pdf

[36]http://finance.sina.com.cn/consume/puguangtai/2021-01-18/docikftpnnx8829331.shtml?wm=3049_0015amp

[37]https://techcrunch.com/2019/02/18/youtube-under-fire-for-recommending-videos-of-kids-with-inappropriate-comments/

[38]BBC，https://www.bbc.com/news/blogs-trending-42060357；NYTimes，https://www.thetimes.co.uk/article/youtube-adverts-fund-paedophile-habits-fdzfmqlr5?region=global&--xx-meta=denied_for_visit%3D0%26visit_number%3D0%26visit_remaining%3D0%26visit_used%3D0&--xx-mvt-opted-out=false&--xx-uuid=a1883377057cb1639de3d34328ed8608&ni-statuscode=acsaz-307